沈溪引用的是唐寅怀才不遇、寄情山水时所作的《把酒对月歌》,只是稍微作出了些更改。
原诗中最后两句是“我也不登天子船,我也不上长安眠,姑苏城外一茅屋,万树梅花月满天”。
姑苏城和桃花只是小的改动,但唐寅追求的是一种超然于世俗之外的田园生活,而沈溪如今却在朝为官,说“不登天子船”、“不上长安眠”就有些不合适了,于是改成“广寒宫”和“琼宇殿”,给人一种高处不胜寒之感,意思是不求位极人臣。
唐寅这首诗脍炙人口,但却远没有《桃花庵诗》那般流传广,主要是因为整首诗多以俗语入诗,大有民歌之特征,属于“雅俗共赏”,令后世诗评家觉得俗不可耐。
沈溪吟诗时,在场宾客都在细细倾听揣摩。
虽说这首诗俗了点儿,但至少比与宴之人所作的打油诗要有文采,若论意境,那更是连之前翰林院众翰林所作的诗作都远有不及。
但这首诗若从一个四十多岁饱经沧桑的中年文士口中吟出,或许才令人信服,以沈溪如此年岁,他的人生阅历能有几何?作出如此的诗,只会让人觉得,你个毛头孩子也未免太早熟了点儿吧?
沈溪在众目睽睽之下吟完整首诗,当他停下后,在场宾客,包括张鹤龄在内,没有像对之前所作诗词一般立时加以评价。
整首诗很长,再加上其中意境深远,就算自负才学过人,也要稍微沉淀一下才能作出评断。
“拙作,献丑了。”
沈溪拱拱手说完,重新坐了下来。
别人感受不出这首诗多好,可翰林官天天跟文章诗词打交道,他们却能明辨分毫。此时院子里望过来的目光中最感惊讶的,要数沈溪这些翰林院的同僚,就连朱希周也用极度震惊的眼神看了沈溪一眼,显然未料到沈溪竟有如此精湛的诗词造诣。
“好!”
张鹤龄率先作出评价,拍着手站起来,“沈修撰此诗,实乃上乘佳作。”
张鹤龄没太多学问,说不出更深层次的评语,只说“上乘佳作”,算是对沈溪的褒奖,有他的肯定,别人就算认为这诗鄙俗,也会跟着附和。
沈溪基本可以肯定,张鹤龄之前那首祝酒诗应是找人代作。
侯府的西宾席先齐刷刷站起来,跟着张鹤龄发出啧啧赞叹,随后满堂宾客一片叫好,几乎把沈溪这首诗夸得跟花儿一样绚烂。
王九思却对沈溪的诗略有不屑,他自诩才学是在场人中最好的,不甘地起身道:“沈修撰此诗,似有志不在朝堂之意……莫不是想辞官归隐,做那桃花山下逍遥的散人?”
这话说得非常不客气,他就算认为沈溪的诗陋、俚、俗兼具,难登大雅之堂,可毕竟张鹤龄都给予肯定,他唱反调就不合适了,但若从诗本身意境着手,以沈溪“志不在朝堂”为切入点,那别人就挑不出毛病来了。
连张鹤龄听了也轻轻一叹:“是啊,沈修撰是新科状元,初入官场,却有这般高洁之风……是有些不合适。”
沈溪一脸平静,说出的话却铿锵有力:“在下既为天子之臣,理当为社稷分忧,只是心中尚存一片对世外桃源的向往,百姓安居乐业,那天下处处都可以是桃花源。”
“说的好。”
沈溪这马屁基本拍对了地方,张鹤龄听完后再次大加赞赏。
只要百姓安居乐业,天下处处都可以是桃花源,那在朝堂上也可以说是在桃花山下……这既拍了皇帝马屁,还表明了沈溪为朝廷效力的远大抱负,比之一般诗词文章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。
张鹤龄此时对沈溪的才学大为感佩,暗忖道:“若将他收揽至帐下,让他为我出谋献策,只要能讨得姐夫欢心,想来加官进爵易如反掌。”
想到这里,张鹤龄一招手:“来人,为沈修撰送上一份薄礼。”
很快从正堂出来一名女子,却是刚才领舞的舞女,年约二八,聘婷玉立,长得花容月貌。此时她手上捧着一方比之前礼物要大上几分的木匣,莲步轻移到了沈溪面前,恭敬递上,这让在场之人,包括一众翰林官都嫉妒不已。
因为所有人都看出来了,这份礼物要比刚才张鹤龄给众翰林的礼物“重”许多,这貌美如花的舞女似乎拿得有些吃力,里面指不定是金银珠宝。
“谢寿宁侯馈赠。”
不管怎样,沈溪该谢还是要谢,尽管他自己很不想收这礼物。
张鹤龄再次举起酒杯:“沈修撰之言,恰恰是本侯的期望,若诸位大人一心辅佐君王,那大明朝社稷将千秋万代,我等幸甚,百姓幸甚。这杯酒,敬陛下英明神武,敬大明朝千秋永存。”
若说沈溪刚才的马屁拍得不着痕迹,张鹤龄这马屁就拍得太过明显,而且很容易招人反感。
不过马屁话必不可少,尤其是在这种臣子聚会的宴会上,不说几句歌功颂德的话,似乎缺少了什么,反倒让在场官员不适应。
……
……
而后的祝酒诗,基本没有沈溪那般文采和意境,就连不服沈溪的王九思,所作出来的祝酒诗也未得到张鹤龄的好评。
宴席结束,张鹤龄原本打算亲自送客,不过想想还要留下翰林官到内院询问一些事情,便让府中人代他送客。
张鹤龄邀请朱希周、沈溪等翰林官进到内院正堂,让人准备好椅子,待所有翰林官都落座后,张鹤龄才坐在主位上,招呼道:“先前酒宴,不知诸位大人可有尽兴?如果没有的话,稍后补上,现在先上贡茶解解酒。”
张鹤龄一声吩咐,又有婀娜多姿的丫鬟上来,给每人面前斟上杯热气腾腾的香茶,打开碗盖便有一股清香扑鼻。
沈溪尽管在之前酒宴上故意洒了许多酒水,不过一场酒宴下来依然喝了不少,头晕晕沉沉,喝过茶后稍有缓解,不过此时他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。
却听张鹤龄道:“诸位身在翰苑,乃饱学之士,本侯有些不解之事想一问究竟,不知诸位可否解本侯心头之惑?”
朱希周等翰林算是在官场浸淫多年的“老油条”,在来之前就猜到寿宁侯邀请赴宴与来日的经筵有关,那不用说,张鹤龄要问的就是明日弘治皇帝要经筵上有可能问及的题目。
朱希周代表众翰林行礼:“侯爷但说无妨。”
张鹤龄笑了笑,点头道:“本侯近日翻阅史书典籍,对于洪武三十二年至永乐年间之事稍有不解,太祖至太宗之间,似乎少了一段史籍记录,诸位都是翰苑出身,想来对这段史料很熟悉咯?”
朱希周、王瓒、王九思等人面色都有些怪异。
这问题,已是近来第二次被人提出,上次就是谢迁跑到翰林院去,说是弘治皇帝问及这段历史典故,让众翰林写条子上去。
有翰林对这段历史不了解,就算了解也只是知道些皮毛,还都不敢详加叙述,只是将太宗皇帝朱棣的帝位合法性予以肯定,定了个“太祖传位太宗”的基调,让真正的修史者觉得面目无光。
可这就是现实,因为朱允文一脉已断绝,帝位如今在朱棣一脉根深蒂固,将近百年过去,没人再去计较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,只是有良知的史官会把当年的旧事记录下来予以封存,以备将来修史所用。
眼下却并非提出的好时机,因为在这之前,弘治皇帝并没有透露给建文帝翻案的口风。
张鹤龄本来满心期待,可见到众翰林一个个面带尴尬之色,不由皱眉:“诸位,难道也不知这段历史?”
坐在帘子后面倾听的寿宁侯府幕僚赶紧出来,来到张鹤龄跟前恭敬行礼后,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。
张鹤龄先是一愣,继而笑道:“若是诸位大人不便细说,不妨用纸笔写下来。”
朱希周等人听了不由稍微松了口气,不说,改用写,而且是匿名,那基本不用背负太大的责任。
张鹤龄马上让侯府家仆撤去茶几,搬来书桌,前来赴宴的翰林有一个算一个,每人面前都有一方书桌,笔、墨、纸、砚一应俱全,还有红袖添香,却是之前出来献舞的舞女,仪态万千为众翰林研墨。
翰林官一个个都是正人君子,就算平日见到女子也保持一定的距离,如今几杯黄汤下肚,美人在旁,淡淡体香传来不由让人旖念丛生,连王九思这样“志向高洁”之人都免不了面红耳赤。
反倒沈溪脸色最是自然。
翰林们拿着笔,还是不想实话实说,就算知道得不多,也不想老实交待,因为背后牵扯的事情太大,朱希周等人所抱的想法是,当初怎么糊弄皇帝的,现在照搬过来继续糊弄寿宁侯。所写内容,依旧是似是而非的套话。
在历史问题上这般敷衍,这是翰林们的第一次,但谁叫这段历史属于“不能说的皇家秘辛”?
唯独沈溪这边,没什么顾忌。
他都被谢迁逼着给皇帝上书论及为建文帝恢复年号,这说明弘治皇帝是真的动了心思,若来日经筵上弘治皇帝拿此事问大臣,众大臣要么回避,要么直言“不可违背祖训”,那他这个上书之人岂不是要被降罪?
现在把事情和盘托出告诉张鹤龄,对沈溪来说反倒是拉这位国舅爷下马的良机。
张鹤龄到底是皇亲国戚,他在詹事府和六部的拥趸众多,礼部尚书徐琼还是他姐夫,只要他能将建文旧事说得详尽,那些随风摇摆的墙头草就会跟着倒过来。
沈溪提笔写道:“洪武二十五年四月,懿文太子薨,至九月,太祖立懿文太子次子为皇太孙……”
你张鹤龄不是要当弘治皇帝的应声虫吗,我就写得尽量详细些,帮你这个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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