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允也配合着往前跑,一把被涕泗横流的老村长摁入怀中,煽情过后,是又打又骂的鸡飞狗跳。
眼前一片热闹,火把涌动。
溯侑抬眼看身边人,发现她安安静静站在圈子外沿,过了许久,才慢慢用手指摁了摁眉心,流露出一些疲惫之态。
他睫毛轻颤,视线落在自己手掌上,而后空空握了两下。
许是一直以来她表现得太低调,太柔软,他便以为她跟他从前所见那些少年天骄没什么区别。
直至今日,方才,那场轰轰烈烈的对撞之后,才知自己想法有多天真。
那种级别的战斗,即使是上审判台前的他,都在上面挨不过一遭。
何况现在。
甚至,她在战斗之前,还得分出心神来管他。
如果不能快速强大起来,这样孱弱的身体。
他拿什么帮她?
越来越近的火光照得少年侧了下头,映出眼里一片浓郁的阴翳。
第19章
他们回村时,天将亮未亮,云上蒙着一层厚厚的乌青,村民们举着的火把成了漫山头中的灯笼,晃晃荡荡飘在眼前,身后的海面又恢复了沉寂的模样。
老村长抱着苏允又打又骂,一张因为苍老而堆起褶子的脸惊吓未消,声音里尚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意:“你干什么去了你?!一个人乱跑什么?”
苏允嗷嗷叫了两声,衣裳被海浪拍湿,又躲到林间沾了泥土,再想起方才两人打斗时那惊天动地的响动,瞒是怎么都瞒不过去。
他索性眼一闭,瞎编一通:“我晚上睡不着,担心我那墙迎春,想偷偷起来看一眼,结果才走到花架前,人就晕了,醒来的时候在海边,发现这位圣地来的姑娘在和一只——”他比了个格外夸张的手势:“那么大的妖斗法,最后将那妖怪打跑了才回来。”
他这么一说,村民们的视线齐刷刷朝薛妤汇聚过去。
老村长拾整了下神情,擦了擦眼角的湿润,上前郑重其事朝薛妤作揖,道:“多谢小仙长出手相救,我们家而今就剩小六这一根独苗,他若是出了事,我真——”他说不出去。
薛妤还是头一次感受这种被戴高帽子的感觉,她避过老村长的礼,道:“分内之事,应该的。”
等一行人回村时,天已经大亮,一群妇女围在村口左顾右盼,最中间的那个眼肿成了核桃,几乎喘不过气来,老村长一见,气不打一处来地揪了下苏允的耳朵,道:“还不快见你阿娘去!”
苏允飞奔着到了那妇人跟前,连说带比划地解释。
“女郎。”一片兵荒马乱里,朝年几乎连滚带爬地跑过来,将薛妤上下看了看,见她没有受伤的迹象才道:“您跟九凤交过手了?”
九凤的气息对梁燕和轻罗这种妖怪几乎具有审判性的压制,梁燕还好些,轻罗的耳朵到现在都还竖着,用帽檐低低压着,闻言都看向她。
薛妤道:“嗯。”
朝年顿时倒抽一口凉气,喃喃低语:“居然真在这。要不咱们别管这任务了,反正带头来也完不成,咱们冒着危险奔波来去,他们一个两个的推三阻四连个真话都没。”
“女郎。”朝年压低了声音提醒:“您身上还有伤呢。”
溯侑一排浓密的睫羽颤然动了动,看向薛妤。
“没事。”薛妤不甚在意地道:“我有些头绪了。”
“朝年,这两天你多在村里走走,盯着村长和几位管事的,有什么发现不要擅作决定,及时通知我。”她又看向轻罗和梁燕,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镇,说:“你们两去我们那日汇合的驿站里守着,不用干别的,就每天吃吃茶,问问在驿馆里歇脚的老人、掌柜,十年前这个村里,可有来过什么富家公子少爷,又发生了怎样的奇闻怪事。”
三人齐声应下。
“溯侑。”薛妤看了眼身形单薄的少年,说:“你跟我过来。”
薛妤的石屋内,她站在半开的窗牖前,看着那位才经历大喜大悲的老村长在进屋之前,狐疑地看了看那面长春花藤,片刻后招手叫了几个人将那些藤全拔了。
在这期间,苏允单脚站在墙边,环着胸看着,一脸想跳起来阻止,却最终迟疑的神情。
直到最后苏允嗤的冷笑一声大步回屋,这场闹剧才算告一段落。
薛妤收回视线,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,肩头才一点点松落下去,那种深藏在冷淡外表之下的疲倦开始初现端倪。她将从九凤那得来的回答说给溯侑听,而后问:“这事,你怎么觉得。”
溯侑看着她搭在椅边水晶般的长指,沉思片刻,道:“谜底多半藏在陈淮南身上。”
“现在问题是,我们无法接触到陈淮南。”薛妤一双琉璃似的清水眸落在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,认真问:“若是你,你会如何?”
这个问题,若是在十天前,她问出来,溯侑必然会换上一张全然无辜的,正义的面孔,说出那些他自己嗤之以鼻的话,讨她欢心,应付她的试探。
他很聪明,更知道如何利用这份聪明。
可她此刻在他眼前坐着,脸上霜雪依旧,十几日的奔波,为了这些自己都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,连着吃了几次闭门羹不说,还去和九凤过招。
他不在意这个任务能不能过,更不在意那些利欲熏心的人能不能活。
可,朝年说,她身上还有伤。
那只将他牵出阵法的手,冷得和冰一样。
良久,就在薛妤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,他突然抬眼,轻声缓字地道:“若是我。”
“我会硬闯。”
薛妤有些讶异地扬了扬下颚,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,半晌,她慢慢起身,道:“先去问问苏允。”
苏允闯了个大祸,现在正被老村长勒令禁足,听闻薛妤和溯侑想进屋问事情的时候还迟疑了下,直到溯侑不轻不重开口说了两句大妖会盯上苏允的鬼话,老村长这才忙不迭将人请了进去。
像是料到薛妤他们会来,苏允也不惊讶,他托着腮坐在窗前,正对着那墙空落落的木架子,怅然叹了口气,道:“还好送走及时。”
“既然你喜欢这些,你祖父为何容不下?”薛妤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问。
“他有心病,见不得任何妖啊怪的。”苏允没觉得有什么避讳的,耸了耸肩,又补充了一大段:“你不是也知道,我父亲去世得早,家里就我一根独苗。我父亲就是被妖害死的。”
“就在我祖父眼前,被一只黑豹妖一口吞了。从此之后,他就受了刺激,听不得这些,也看不得这些。”
薛妤细细观察他的神色,发现他一脸坦然,神色不由微动:“你也知道这件事,为何还敢跟九凤那样的大妖接触。”
“我是个普通人,也不知道九凤是不是大妖,是怎样的妖,但我接触的妖对我都挺好。”苏允像是陷入某种回忆:“我阿娘身体不好,需常年用药,祖父年事已高,出海打渔也赚不了几个钱,阿娘吃的药大多是我去山里,林间采。”
“有一回去东边山头采药,那天才下过雨,路滑,我一个没留神就倒了下去,头磕在了石块上,醒来的时候,倚着一棵桃花树,树上坐着个笑吟吟的男子。”
“那男子见我醒了,将手中的桃花灯给我,让我一路顺着灯的方向走,便能到家。”苏允弯着眼笑了一下,现出点少年的飞扬神气来:“其实那个时候,我就知道他是妖了。”
“我之后常去找他,给他采了许多东西当做谢礼,他都没有再现身,后来估计被我烦怕了,熟了之后也会说几句话,带我去见见他其他好友。”苏允转了转手腕,道:“很奇怪,我真是一点也不怕,只是觉得新奇。”
“我听你祖父说这海从前叫九凤海,十几年前九凤就居于此地了吗?”薛妤安静听完,问起了自己关心的事。
苏允摇头:“并不是。但说九凤十几年前确实来过这边,这海是因她某位老祖而有的名字,她时常过来看看,这次来是在半年前。”
薛妤看着他的眼睛,又问:“那只和九凤做交易的大妖,你认识吗?”
“不认识,但有听说过。”这个口直心快的少年罕见的犹豫了一下,才挠了挠头:“你们要是想知道,我可以说给你们听,但得事先说好,我也只是听说,不知道真假。”
“无事。你说。”
“村子里常出这样的事,大家人心惶惶,我曾不止一次问过桃知,他只说那只妖没有坏心思,不会伤害无辜之人,之所以这样,是因为有人欠下了债,得还。”
薛妤再看过去的时候,苏允已经投降似的举起了手,嗷嗷乱嚎:“别的我是真不知道了,一点都不知道了。”
“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。”薛妤看着那空落落的迎春花架,缓缓出声:“既然你祖父那样怕妖,厌恶妖族,为何宁愿忍受常年累月的折磨继续住在村里?你们其实大可以去城里生活。”
对于经历过丧子之痛的老村长来说,还有什么是比人命更重要的呢。
薛妤话音落下,苏允瞳仁里嘻嘻哈哈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,他扯了下嘴角,摊了下手掌,道:“谁知道呢。”
“可能是我阿娘需要一直吃药,而我,需要攒钱上去大门派拜师学艺吧。”
薛妤深深地凝了他一眼,带着溯侑走出了石屋。
她看了眼正当空的曜日,才想说话,就见腰间玉符燃起来,善殊温温柔柔的声音传进耳里:“阿妤,你现下有没有空?我这里有些发现,关于陈剑西的。”
“有空。马上到。”
薛妤两人再次大摇大摆从雾到城高空飞过,负责上前记录的弟子在两人走后,颇为不解地看了手册上一排的“赤水违规”的字样,两人面面相觑,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:“赤水最近,是发了什么横财么。”
“不知道,圣地一向有钱,出手阔绰。不过赤水往常是最守规矩的一个,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,一反常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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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光寺,善殊的住所。
薛妤到的时候,古树底下已经摆好了桌和凳,桌上斟好了热茶,清香阵阵,不远处竹林中风声簌簌,美不胜收。
薛妤落座后,善殊屏退左右,将手边一卷竹简推到薛妤跟前,道:“阿妤姑娘,你先看看。”
薛妤接过竹简,逐字逐行认真看下来,最后啪的一声合起来,递给身边眉目艳极的少年:“看看。”
“你走之后,我命手底下人着手调查陈剑西。跟悟能主持说的七不离八,他接手雾到城,为人宽和,在百姓中名声和口碑都不错,看不出什么反常之处。”
善殊整理了下衣袖,娓娓道来:“于是我开始调查他的生平,令人拜访他昔日同门,查他的幼年和过往,最后发现了上面写的这些。”
“他这个人,处处透着可疑。”薛妤锁眉,将昨夜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下,又道:“这些东西我们看着也就心里有个数,陈剑西轻而易举就能反驳回去,反而容易打草惊蛇。”
“说的是,所以我也不敢轻举妄动。”善殊认同地点头,忽而叹息一声:“若上面所言不虚,那这个陈剑西,真不是一般人。”
薛妤脊背往后稍倾,直到靠在椅子上,她才闭了下眼。
“可若是不打这条蛇,我们根本见不着陈淮南。”善殊也发了愁:“这个人物不现身,我们说什么都是空。”
“陈淮南比陈剑西小十岁,陈淮南出生时,他已经被当地稍有名气的门派拒绝了五次,说他根骨不佳,悟性不足,难成正果,即使陈父陈母花大价钱也没能买通门中教习。”薛妤冷静道:“而在陈淮南出生之后,他再去同一个门派,就能同时被长老们看上,哄抢,最后惊动掌门。”
“为什么?”薛妤不自觉皱眉,她并非全然否定一个人的努力,如果陈剑西是咬牙以毅力或是坚持取胜,那她毫无二话,可门派选新生这种事情,往往都是看一个人天生的潜质,前期若是根骨不佳,难道长两日就能脱胎换骨,去旧迎新吗?
这绝无可能。
“还有。”善殊苦笑了声:“陈剑西父母原本是当地的巨富人家,可当年时逢干旱,家中生意一落千丈,几乎要到倾家荡产的地步,而这些问题,在陈淮南出生之后,也都迎刃而解了。”
“最巧的是,陈剑西十年前竞争雾到城城主之位,其中诸多不顺,本来这个位置是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去的。可就在几位争得最厉害的时候,他突然说家中弟弟病重,几日后将陈淮南接来了雾到城,安排在一个小村落里养病。”
“就在陈淮南来后不久,圣地和朝廷一同颁布法旨,宣布陈剑西出任雾到城城主。”
“这个陈淮南,福星转世也不过如此。”
就在此时,溯侑看完了竹简,安静地摞到桌面上。
他稍稍倾身,那双潋滟桃花眼微垂时露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褶,下颚线条像某种一气呵成的留白,薛妤与他对视时,仿佛听他在清声问:“闯吗?”
薛妤静坐片刻,骤然将竹简推回善殊跟前,问:“悟能大师可在寺里?”
“在。”善殊回:“佛宝失踪,他日日都得在寺内守着。”
“不过,若是阿妤姑娘寻他有事,我可以顶替他一断时间。”
“那就麻烦佛女先守住金光寺。”薛妤挺直脊背,起身缓缓道:“通知悟能主持一声,现在跟我去城主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