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地而战,情形果然和方才大有不同。正如疆场撕杀一样,有些时候撤退乃是为了进攻,另外一些时候进攻则是为了更好的撤退。兵无定势水无常形,不存在一套包打天下的战法,也没有练成之后便一成不变无往不利的武艺。大军作战如是,两人生死相搏也是同样道理。
徐乐选择撤退就是为了将甬道作为战场,让承基失去地利。他相信承基和自己一样,都是夜晚作战不受影响的夜眼,哪怕斗室内毫无灯烛也能看清对手所在不会影响武艺施展。之所以广布明烛,与其说是为了厮杀便利,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体面着想。
毕竟是北周八柱国之一宇文家的后代子孙,哪怕是军功将门后裔,也难免沾染世家门阀子弟的豪奢风气。何况宇文承基之父,又是以荒唐闻名的与文化及,他怎么可能不受影响?不管是摆出天价的烛光阵迎敌,还是练了那一手力度收发随心,舞槊不灭烛的本领,都是世家子展现自己财富本领的手段。不但要赢,还要赢得光鲜,更要与众不同受人赞颂,这就是出身世家的军将与寻常武人的区别之一。
江阴为水乡,地牢难免潮湿发霉。方才交手的房间里显然日常用香料熏过,味道才不至于那么刺鼻,到了甬道里霉味就不受控制地向人口鼻里钻,呛得人忍不住想要大声咳嗽。徐乐相信,宇文承基这种武人中的贵公子,绝不会常年在这种环境中练武。更不可能牢记这条甬道内地形尤其是甬道各处宽窄尺寸,固然自己对于甬道不算熟悉,他也同样陌生,在这里交手,大家都觉得束手束脚,于地利上彼此都不占,便可扯个直。
事实证明,徐乐这一遭果然赌对了。承基的大槊刺、挑、盖、打依旧不受影响,可是当他想要像之前一样,将大槊做棍棒横扫时,却出现了小小的波折。
甬道的宽度比那间房间略窄,墙壁也不像房间里那般平滑。毕竟是囚禁军汉的地方,又不是圣人宫殿,工匠修筑时对这等细节并不用心。即便是监工,也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部分做文章。是以甬道里有些地方厚些,有些地方又薄了几分。
他掌中大槊横抡之时,槊锋便挂到了墙壁略略凸出的位置,这一招略有些停滞。好在承基神力惊人,手中马槊也锋锐异常,手臂发力,大槊冲破阻碍继续扫出,前后也不过是眨眼工夫。
可是对于上将来说,这一眨眼的迟滞也足够了。徐乐选择甬道交锋,等得就是这一刻,眼下终于被他抓住机会又怎会放过?就在承基发力舞槊的刹那,徐乐已然如同猎豹般扑出抢入中宫。自两人交手到现在,徐乐第一次得以与承基近身相搏,他的双刀终于有了斩到承基身上的机会。随着一声怒吼,双刀抡动如同雪片,向着承基斩下!
一阵令人牙酸的碰撞声响起!
眼前债还的快,方才宇文承基倚靠地利,尽情发挥长兵便利,将徐乐杀得只能招架躲避无从反击。如今主客易势,面对徐乐这如同怒海狂涛般的刀锋,宇文承基也只剩招架之功难以反手还击。
一身披挂的优势便在此时展现无遗,徐乐一身夜行衣并无防护之能,一旦被马槊扫中非死即伤。宇文承基有宝甲护身,固然不至于刀枪不入,至少可以抵消大半力道。他身上这件札甲乃是北周上柱国宇文盛当年纵横沙场的披挂,加上他手中这条宝槊,以及头上兜鍪,正是宇文家传家三宝。
能成为上柱国传家之物,自然非比寻常。有此宝甲护身,徐乐的宝刀虽利,想要伤损承基也非易事。可是身为斗将,自然有斗将的骄傲,若是被敌人刀剑砍中,纵然身体不曾受伤,难免让人耻笑。是以宇文承基紧咬牙关,以手中大槊招架格挡,把自己身形牢牢护住,同时试图拉开距离,重新抢回主动。
可是徐乐又岂能让他如愿?好不容易找到机会,自然没那么容易让承基挽回颓势。徐乐双刀抡动如风,如同庖丁解牛,向承基身上猛斩。脚下步步紧逼,不许承基逃出掌握。
虽然天下武人号称一家,但是因为出身不同,经历各异,所练就的本领也不一样,就连练武的方法都大有差别。许多军将出身寒微,幼年时在乡间田野耍枪弄棒,既不曾遇过名师点拨,也不知该如何培力筑基,全是靠着气力体魄与人厮打。投军之后便是在战阵中摸爬滚打,学的都是打法,再就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索出来的杀人术。
这等本领也有独到之处,沙场老卒往往也能对斗将形成威胁,但也仅仅是威胁而已,想要进入斗将尤其是头等斗将行列,便要看个人的天赋外加机遇。总要遇到高人指点,或是自己找到明路,才能跨过门槛练成本领。
若是过不去这一关,全靠自己力大手巧,再就是经验丰富,路总归走不远。像是这等快刀斩,看上去炫目解气,实则对于使刀之人要求极高。既要有过人的气力,更要有爆发力和持久力。那些老兵痞往往可以斩出像样的几刀,并以此洋洋自得。可是让他们始终保持这等高速出刀,便没了这份本事。
只有自幼练功,了解自己的身体,知道如何发力更知道如何用力,再以足够的财帛为后盾支撑,练就独门的吐纳术保持身体不疲,且有高人喂招,保证动手时气息流动顺畅,肌肉关节变化迅速,才能维持住这等刀速。
比起速度,更重要的则是手法。若是一味乱砍,看上去威力十足实则在行家眼里破绽百出,只能算是小儿把戏,更不可能把宇文承基这等好手杀得全无还手之力。此刻徐乐的刀法快而不乱,每一击选择的方位、角度乃至所用力道都有其讲究并非胡乱劈斩,饶是承基本领再好也难以寻觅到反击的机会。
能教养出这等好手的,基本都是军功贵族人家。这等人家家主多是沙场老人,战阵经验丰富,更知道战机不可失的道理,又怎会允许对手脱离自己掌握?比起如何挥刀斩人,他们更会教导子孙,怎样牢牢锁住敌手,不让他脱离掌握。
徐乐一边挥刀猛斩,脑海中反复出现着祖父教导自己武艺的言语。
“刀为短兵之雄百兵之胆,使刀之人必要怀搏命之心,才可勇往直前破敌制胜。然刀为短兵与长械交接,失于形败于势,惟有舍命近战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。”
“单刀看手,双刀看走!力分则弱。双手各持短兵固然利于进攻,却也导致自己出刀的力道减弱,是以必须以快打慢,让对手只能招架无力反攻。出手快而不可乱,更不可心浮气躁自乱阵脚,任他如何招架,你只管按着自己的刀法施展保准他无法还手。更要注意自己和对手脚下,他退你进不可放松,黏住对手便不许他逃脱。任他是何等了得的人物,最后也是砧板上的肉,迟早是你手上的战功。”
阿爷,孙儿没忘您的嘱托,您看着吧!孙儿这就斩下宇文承基的头颅,让世人知晓我徐家刀法的厉害!
头、胸、腹、腰……承基身上的要害全为刀光所笼罩,这一刻的徐乐如同高明庖丁,承基则如同待宰的牯牛。耳中叮当声不绝,刹那间怕不是有百十刀落下,承基虽然依旧勘可颉颃,却是未能还出一招半式。
承基已然连退十余步,可始终摆脱不了徐乐的双刀攻击。他掌中马槊谨守门户,让徐乐的刀斩不到自己身上,可是这样闷头挨打总不是办法。而且从徐乐出刀的速度以及力道来看,根本没有半点衰竭之相,似乎这等攻击能一直维系下去,直到天荒地老。
自宇文承基习武以来,几时吃过这种闷亏?他自幼力大手巧,少年时便可单人独骑猎杀野猪,被宇文化及视为可以传承宇文家武勇血脉振兴家业的“真将种”。先是让家中那些曾追随父亲四处征战的老仆教授承基武艺,又不惜财货聘请名师为教习。更是千方百计搜罗上好药材,为承基固本培元,打造出这么一具堪比铜浇铁铸的金刚不坏之躯。
其一身膂力武艺名震三军,就连杨广亦有所闻。当日承基曾在杨广面前演武,让杨广大为欣喜,酒酣耳热之际甚至曾经想过打造一面“横勇无敌”金牌赐给承基,此事虽未实行也足以证明承基在军中的名号以及天子对他的器重。
固然军中比武胜负难免,饶是承基也不敢自称从无败绩,可是几时像今天这般被打得如此窝囊?世家子弟的骄横加上成名斗将的脾气,让他心中火气越来越旺。明知道徐乐的刀法毫无破绽,眼下不是反击的时机,可是怒火升腾之下,他已然顾不了这许多!
一声怒吼,声如滚雷!伴随着这一声大吼,宇文承基手中马槊忽然放弃招架,大槊穿梭换把,从双手握槊变为单手,左手空出把槊交于右手,以槊为鞭向着徐乐身上狠狠抽去!
人影晃动火星迸溅!甬道内传出一声闷响,整个甬道的墙壁似乎颤抖了一下,空气中的原本弥漫着呛人的霉味,这时更混进了难闻的土腥味道。承基、徐乐身形站立不动,片刻之后,两声金属碎裂声响起,徐乐手中那口自独孤开远手中缴来得宝刀断为两截,而承基的兜鍪连同面覆也裂成两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