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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杜甫微微颔首,却又道:“然则其诗专为百姓言事,则更详切。我似乎有些明悟白居易为何要倡行新乐府了。”

    诗以观政,见到了如此多的社会弊病,没有一个心存良知的诗人能忍住不发声。

    韩愈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,胸中文思激荡,很快就成形了一篇酣畅淋漓的疏奏雄文。

    元稹本就是新乐府运动的中间人物,见惯的民生疾苦和施政弊病早在他心头凝成一首首血泪词,只待喷薄而出,此时受到好友《重赋》诗的刺激,当即文思泉涌,挥笔写成一首《织妇词》:

    “织夫何太忙,蚕经二卧行欲老……”

    忧愁深重的李贺也想到了自己所见的不公,一首《老夫采玉歌》从他枯瘦的指间倾泻而出:“采玉采玉须水碧,琢作步摇徒好色……”

    农夫日日夜夜采玉,为了寻到那珍贵的水碧,可最终却不过成了那贵妇头上的钗钿搔头,装点豪富之家的容色,一根钗钿里浸了多少黎民血,又有谁在意呢?

    北宋。

    张俞叹息良久:“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……”

    一首诗唤起了许多不平,也唤起了高居九重的帝王的惊心,但白居易的诗远远不止于此——

    【此外还有一首《伤宅》,写达官权贵“厨有臭败肉,库有贯朽钱”,却是“忍不救饥寒”,和杜甫的“朱门酒肉臭”是同调。

    贵族真的方方面面都是社会的吸血虫了,唉,说起来皇权与世家贵族的斗争也历经了数代,据说当年清河崔氏嫁女,连当朝宰相这样的门第都看不上,还让二凤大为光火来着。】

    太极宫。

    李世民的脸色沉了下去,堂下的魏征也有些冷脸,楚棠说的这事君臣二人还记忆犹新,清河崔氏是汉魏以来的大族,高门名楣,嫁娶之时常常对朝廷官员评头论足,连宰相都不放在眼里,李世民后来虽然想了法子打击他们的势力,但对方树大根深,他处处掣肘以至于不敢轻举妄动,此时被水镜挑出来,就像被当众打脸似的,哪怕李世民再宽厚,面上也过不去。

    另一边,崔家家主却颇为自得:“寒门小子,不过一时交运忝列公职,如何配得上我崔氏女?”

    寒门落魄户岂可与世代清贵相提并论?他们崔氏的公子女郎,便是天子皇亲都不一定配得上。

    【不过等黄巢攻入长安之后,门阀士族的末日就到了,“内库烧为锦绣灰,天街踏尽公卿骨。”自此,门阀士族风流云散,某种程度上黄巢也算为北宋做贡献了。】

    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:?!!踏尽什么骨?

    嬴政刘彻李世民武则天李纯:?!!烧为什么灰?

    崔氏家主咣当一声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,目眦欲裂:“黄巢……竟敢将我等满门屠戮!”

    他好一会回不过神来,作为历经数百年而屹立不倒的世家贵族,他们对改朝换代其实并无深感,因为无论谁坐天下,他们都是被拉拢的对象,结果这个黄巢……他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啊!

    “贼子……无知贼子!”

    他黄巢难道不需要世家贵族的支持吗?!

    各家家主气得破口大骂,可再大的骂声都难以掩盖他们内里的心惊肉跳。

    太极宫。

    李世民面色凝重,楚棠的讲课风格有时相当跳脱,信马由缰,你根本预料不到下一秒她会给你爆出个什么消息来,上一秒他还在为世家贵族心累不已,下一秒就被告知贵族完了。

    然而……虽然但是,大唐也完了啊!

    “这黄巢,到底是何人?”

    内库烧为锦绣灰,天街踏尽公卿骨。那样的大唐,最后又和隋末乱世有什么区别?

    晚唐。

    黄巢张大的嘴巴还没闭上,一同张大嘴巴的还有他的家人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打进长安了?”这是他的父亲。

    “你杀光了世家公卿?”这是他的母亲。

    黄巢被一左一右两面夹击,魁梧的山东大汉竟显出了几分茫然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啊!”

    他还在努力攻读想着参加科举考试呢,可没想要造反啊!

    “走,赶紧走!”父亲反应过来,当机立断就要收拾行装,黄巢一时还有些懵:“去哪啊?”

    “隐姓埋名,远走他乡,现在水镜已经将你的姓名暴露了出去,难保朝廷官府不会下来寻访,我们要赶紧躲起来,那什么科举也不考了。”

    科举的名刺一递上去,那就是自投罗网!

    北宋。

    赵匡胤一笑,可不是给大宋做贡献么?一句杀光了所有世家贵族,他才得以不被掣肘。

    但是,北宋,北宋,只要一想到大宋末了的结局,赵匡胤就忍不住又气又忧,后世子孙到底作了什么孽才把江山嚯嚯成了两半?!

    【再比如说这首《轻肥》。】

    楚棠又贴出了一首诗,鉴于前面两首的杀伤力,众人看的时候不禁微微屏住了呼吸。

    “意气骄满路,鞍马光照尘。”

    还好,和杜子美的《丽人行》是同一语调,没有太锋利。元稹这样想着。

    “借问何为者,人称是内臣。”

    宦官的脸色青了起来,这白居易好没有眼力见,怎么净逮着他们骂?

    李世民眉心深蹙,又是内臣,怎么一个个上赶着给太监放权,东汉的十常侍之乱他们是一点不看是吗?!一群不肖子孙!

    水镜继续滚动,“朱绂皆大夫,紫绶悉将军。……食饱心自若,酒酣气益振。”

    好像,也还好?刘彻这样想着,虽然权门豪家的奢靡浪费令人触目惊心,但是这种写法与司马相如《子虚》、《上林》二赋之铺陈倒也类似。

    就是那些内臣的气焰该灭一灭了,怎么还骑到了皇帝的头上?他冷哼一声,漫不经心地去看最后一句:

    “是岁江南旱,衢州……人食人?!”

    刘彻的声调陡然拔高。

    太极宫。

    李世民拍案而起:“混账!衢州百姓人相食,他们还有脸‘夸赴军中宴’,良心被狗吃了吗?!”

    不甚文雅的说辞从皇帝口中爆出来,底下的臣子眉头皱了皱,却并没有说什么。

    太惨烈了,如果说先前杜甫的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已经给了他们第一波冲击,那么白居易在铺叙了一系列权贵内臣花天酒地的景象后,状似无意地加上的一句“是岁江南旱,衢州人食人”就是令他们脊背发凉!

    “百姓,惨状如斯……”

    房玄龄不忍再读,诗中的景象与他昔年所见重合,他追随明主,所盼不过一展胸中所学,辅得玉宇澄清、天下太平,可太平时日堪堪见得光影,却已经在后世的诗中窥见了无数次乱离,敦厚如房相也不由得生怨了。

    “天下万姓,竟供养出一群虫豺!”

    奉天殿。

    过过苦日子的朱元璋对这句诗非常能共情:“那些当官的、地主老爷,个个脑满肥肠,谁还管咱老百姓的死活?咱平素最恨的就是这些不长眼作威作福的,撞到咱的头上,就别怪咱手上的刀刃利!”

    他又开始气哼哼的教儿子:“唐朝乱,责任起码能追究到宦官,你们要好好给我学习前代教训,咱老朱家可不能步东汉、唐末的后尘。”

    说着,有意又无意地瞪了朱棣一眼。

    朱家皇子态度非常良好,已经习惯了自家老爹见缝插针教导的行为,熟练地再二保证:

    “父皇放心,儿等下去就把那新、旧唐书中甘露之变的旧事拿出来仔细研读,咱老朱家,定然和前朝不一样!”

    【《卖炭翁》讽刺宫市制度,矛头直指宦官,《重赋》直斥官吏欺压百姓,《伤宅》对着达官贵人骑脸输出,《轻肥》更是把内臣、大夫、将军骂了个遍!

    此时的白居易似乎也是以笔为木仓,向着黑暗的社会发出不平之鸣,辛辣的诗笔之下几乎无人幸存,他自觉地和人民站在一起,这种情愫,大概在他早年的《观刈麦》中就能初见端倪吧!】

    白居易微微一顿:后世评他,果在人民一途么?

    而那些达官贵人们却是脸都绿了:他还想怎么骂?!

    第58章 琵琶行8

    水镜一转,屏幕上的颜色一下子明艳起来,上面出现了一群木偶似的小人,小人穿着粗制短打,操着一把镰刀,躬身在麦田里吭哧吭哧地割麦,模样惟妙惟肖,一下子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他们看的百戏吗?”伶人们眼睛放光。

    连本在等诗的白居易也被吸引了目光,满以为楚棠会像之前那样直接把诗句放出来,没想到又开始整活儿了。

    “后世总有奇趣。”

    最开心的要数诸天万朝的小孩子了,画面中的小人玩偶似的,比戏台上的人看着可亲切有趣多了,纷纷目不转睛地盯着,有的孩子甚至伸出小手试图碰一碰,被家长飞快握住。

    “嘘——专心看。”

    画面拉远,一群妇人挑着担子给在田间劳作的丁壮送来饭食,身旁的稚子也很听话,抱着壶装的汤汤水水和母亲一起,麦田里的男人毫无所觉,或者是根本不暇抬头,仍旧挥汗如雨,旁白里男声响起——

    “田家少闲月,五月人倍忙。夜来南风起,小麦覆陇黄……”

    达官贵人们悄悄松了口气,还好,看来不是要骂他们。

    东晋。

    陶渊明对这几句诗大为激赏:“造语平淡,浅切通俗,直写田家劳作之景,清新而有逸趣,实是好句!”

    他虽然不通稼穑之术,但到底是躬耕陇亩之人,对诗里描写的场景感到非常亲切。不过,陶渊明看了看水镜里的画面,不觉又有点苦恼。

    人家怎么收成那么好呢?小麦覆陇黄,对比一下他的: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。

    陶渊明忧伤了,他决定,今晚就去找邻曲的老农,好好请教一下种庄稼的窍门。

    水镜里的男声继续——

    “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。力尽不知热,但惜夏日长……”

    陶渊明没忍住叹了一口气,去岁他在西田收割早稻时,和田间的老农有过一些短暂的交谈,从一年春至耕忙,到年末堪堪获得一家口粮;从清晨下地干活,到夜晚披着露水荷担回家,怎么不是辛苦呢?

    “田家岂不苦,弗获辞此难。若是再赶上县尉催税,便是更无活路了。”

    他这样想着,就听到水镜里的男声疏忽停止,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孩子跟在割麦人的旁边,左手拿着捡来的麦穗,右手挂一个破烂的竹筐,声音悲切地讲着自己的经历:

    “家里的田地为了交税全都变卖了,我们孤儿寡母的,只好靠捡麦穗填饱肚子,聊以度日。”

    说着,低低抽噎了两声。一旁的割麦人沉默了,水镜下的众人也沉默了。

    陶渊明忽然觉得有几分愧意,他尚有薄田,那农妇一家却毫无立锥之地。

    而那些达官贵人也是迅速脸色阴沉,高兴得太早了,还是要骂他们。

    这白居易怎么那么讨厌呢?!

    太极宫。

    被《重赋》《轻肥》等诗打了一套组合拳的李世民已经麻了,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:“朕总以为大唐治下的百姓定能安乐,可你们看看,才过百年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