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朝时代,再是鼎盛的势力亦要依附于皇权,若是太子、晋王皆不可成为韦家以后之凭恃,那京兆韦氏何以安身立命?
韦挺将手伸出,在案几上那封书信上拍了拍,看着韦圆成,双目湛然。
韦圆成却摇头:“宗祧承继,乃是祖宗大统。晋王可上位,只需废黜太子,放逐魏王,便可名正言顺。可这位非是陛下骨血,连皇室嫡系都算不上,如何能够克继大统、君临天下?若是这位当真有了这份心思,要么顷刻间遭遇灭顶之灾,要么……江山板荡、神州风起,帝国支离破碎。”
韦挺道:“乱中求胜、火中取黍,岂不正该如此?若是一成不变,岂有吾家之未来?”
韦圆成却依旧不赞同:“世家门阀之存在,需要混乱之局面去谋求利益,却不应该将利益放在乱世之中。自北魏而起,至前隋一统,再到大唐立国,这期间看似世家门阀攫取了最大至利益,可你却要知道世家门阀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,又有多少簪缨世家烟消云散?乱局方可牟利,乱世却能倾覆,断不可为。”
世家门阀需要混乱的局势,因为那样皇权对他们的倚仗对越来越大,但若是乱世来临,大家一起遭殃。
最高明的手段是朝局乱而天下不乱,若是天下破碎烽烟处处,生灵皆为蝼蚁,世家门阀也会损失惨重。
若能自乱世之中崛起,固然攫取最大之利益,可一旦有个闪失,那便是阖族倾覆、血嗣断绝之大祸……
韦挺不以为然,两人都看过信封内的内容,他说道:“太子懦弱? 晋王稚嫩? 魏王志不在此,吴王鞭长莫及……放眼朝中? 谁还能与那位相抗衡?”
韦圆成蹙眉道:“可陛下还在? 一旦陛下班师还朝,你以为凭借这位之能力便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? 逆而夺取?”
贞观一朝,朝中大臣无论立场如何? 对于李二陛下都有一种盲目的崇拜与畏惧? 那是虎牢关前“三千破十万”杀出来的盖世功勋,更是“玄武门之夜”以弱胜强、逆而夺取杀出来的开天辟地。
文治武功皆为千年罕见,这样的绝代雄主,谁敢心存觊觎?
只要李二陛下还有一口气在? 便无人敢于提起“谋逆”这个心思。侯君集被逼无奈走上这条路? 结果便是连个水花都未扑腾起来,便被死死的摁在尘埃之中,身死爵除。
侯君集一路跟随陛下征战,功勋无数,乃是开国之功臣? 陛下大气恢弘不曾追究其阖族罪责,只诛首罪。
可若是再有人谋逆? 谁敢奢望陛下还会顾念旧情、网开一面?必定杀得人头滚滚、血流成河。
韦挺依旧坚持:“又不是现在就要有所动作,陛下固然雄才伟略? 但春秋已高,且从军中传出的消息? 陛下全凭丹药维持精力? 可见身体机能已然衰弱不堪……此番东征之后? 还有几年好活?咱们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。”
的确,只要李二陛下在,无人敢谋逆。
可李二陛下也是个人,且常年服食丹药导致衰老太快,一旦李二陛下驾崩……凭借太子之能力、威望,如何能够镇得住这朝野上下的骄兵悍将、各方豪雄?
一场争斗,势不可免。
韦家要做的便是早早站好队,未雨绸缪,等到那天到来的时候可以全力以赴,而不是左右观望、进退失据,以至于错失良机……
这回韦圆成不反驳了,沉思良久,方才喟然一叹:“只可惜纪王非嫡出,齐王不成材,否则何至于此……”
他的女儿韦妃生下纪王李慎,韦挺的女儿嫁给齐王李佑为正妃,京兆韦氏算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。只可惜纪王没有名分大义,齐王又是个不着调的,否则择一而全力支持,鹿死谁手,尚未可知,何需如今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做出抉择,为他人做嫁衣?
见到韦圆成终于松口,韦挺也松了口气。
先是妻子被他亲手逼死,继而族中罪杰出之子弟惨遭横死,这使得韦挺心中充满恨意。而且他明白,无论太子亦或是晋王上位,对于京兆韦氏来说都非是最好之结果,遭受打压几乎是必然。
唯有另辟蹊径,方能振兴门楣,使得京兆韦氏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门阀。
风险与机遇并存,风险越高,收益越大,这不仅是商贾之间的道理,更是官场上的真谛。
若是舍不得这门庭底蕴,如何能够换取光耀门楣?
既然韦家已无退路,与其坐以待毙,等着太子或晋王登基之后遭受打压,还不如铤而走险。
左右不过是奋力一搏而已,成则王侯,败则为寇,世间之事最为公平……
*****
左屯卫军营。
柴哲威在家中“养病”数日,直至房俊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,他才“痊愈”归营。
只不过紧接着便传来河西大捷的消息,柴哲威心中悔恨郁闷,差点再一次“一病不起”……
为了躲避出镇河西的差事,他连脸皮都不要了,唯恐面对数万吐谷浑铁骑大败亏输折了柴家威名。房俊出征之时,他还嘲讽那厮果真是个棒槌,看似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”很是伟大,实则蠢不可及。
结果没等他开心多久,人家房俊便斩首数万、俘获无数,将吐谷浑大军打得落花流水,一战便打出了下半辈子都可以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功勋!
这可不是当初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,薛延陀再是强横,也不过地处漠北而已,虽然与大唐龌蹉不断,但不能威胁大唐之存亡。可吐谷浑截然不同,其数万精骑兵出大斗拔谷直接威胁河西诸郡之安危,进而威慑关中、兵锋直指长安,稍有不慎那可是有亡国之虞!
这一仗打完,房俊之声势一时无两,关中百姓额手相庆,房俊之威望无人能及。
他柴哲威则完全成为反面典型,受尽嘲讽唾弃……
……
营帐之中燃着火炉,窗外北风凛凛,帐内温暖如春。
案几上一壶清茶,柴哲威与心腹游文芝对坐,饮一口茶,叹一口气,神情落落寡欢,郁闷至极。
柴哲威真真是肠子悔青了。
屁的数万大军!
屁的精锐铁骑!
若是早知吐谷浑大军居然是这等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,老子自己就上了啊,岂能轮得到房俊小儿捡便宜?
因错估形势,致使竖子成名……
游文芝执壶为柴哲威的杯中续满茶水,劝慰道:“生死由命富贵在天,事先谁能预料吐谷浑居然那般不堪一击?也活该是房俊立下一桩足以福泽几代的功勋,大帅毋须在意。”
与其说是劝慰,还不如说是拱火,柴哲威听着这话愈发憋闷。
柴家不缺门庭显赫,不缺人脉底蕴,缺的就是一桩响当当的功勋!他之所以身为功臣之后、身负皇家血脉却不能进入中枢受到陛下倚重,不就是因为无论他父亲柴绍亦或是他自己都缺乏功勋?
如今眼瞅着一桩诺大的功勋送上门来,足以使他一步迈入中枢,更能够使得柴家一跃成为顶级门阀,却因为他怯敌畏战错估形势而拱手让人……
“时也命也,又怨得谁来?”
柴哲威摇头苦笑,呷了一口茶水。
游文芝也拈起茶杯,转移话题道:“听闻韦正矩死了,而且死在‘百骑司’刑房之中,且不说这背后有什么内幕,顾忌韦家决不肯善罢甘休。”
柴哲威挑挑眉毛:“不肯善罢甘休又如何?长孙家狠狠坑了韦家一回,韦挺连自己的老婆都弄死了,不也是低眉顺眼往下咽?京兆韦氏,还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。”
这种事无论真相如何,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韦家也只能吃这个亏,就算他想要发作,可是实力不允许啊……
游文芝却摇头道:“这倒是未必。韦家自己的确实力不足,可这却是打击太子的一个好机会,那些觊觎储位之人,亦或是意欲搅乱朝堂之人,说不得就会与韦家联起手来。一人力孤,合则力大,诸多势力若是因为这个机会搅合在一起,未必就不能弄出点风浪来。”
柴哲威蹙眉:“你是说……不会吧?陛下御驾亲征,早晚都要回到长安,就算眼下能够得逞一时,待到陛下引着数十万大军返京,那些觊觎皇位者还不都是乱臣贼子?陛下可不是吃素的!”
游文芝嘿的一声,低声道:“觊觎皇位者,可不只一个两个,未必只有晋王殿下……再者说来,也未必便要此刻谋求那个位置,陛下在时自然群雄慑服,可陛下总有不在的一天……”
柴哲威猛地想起荆王李元景,顿时悚然一惊。
该不是他在背后耍弄这些手段,故意打击太子、意图扰乱朝堂,甚至暗中推动各方……